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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 和其光,同其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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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曹用果轻抚长须,摇头一笑:“升迁贬谪调任,是朝中司空见惯之事,不必大惊小怪。就如我,虽还是被笑称为睡卿的鸿胪寺少卿,其实已经赋闲在家,被削官免职,不过是早晚之事。”

    原来曹用果是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,夏祥初入京城,对官职有所了解,不过何人任何职,他并不是十分清楚。鸿胪寺少卿在京官之中,不但级别不高,仅仅是从五品小官,而且并无实权,形同虚设。可以说,曹用果在高官如林的京城之中,完全没有一席之地。

    夏祥并不会因为曹用果位卑权低而有不恭之心,就继续刚才的话题:“渊明归隐图落款是李鼎善,可是李鼎善李公的手笔?”

    “正是。”曹用果暗中打量夏祥一眼,见夏祥神色如常,心中稍安,李鼎善现今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祸患,三王爷欲除之而后快,上京之中几乎无人不知,他唯恐夏祥包藏祸心,“夏郎君莫非认识李公?”

    “并不认识。”夏祥不敢贸然透露他和李鼎善的关系,想借机问清李鼎善来历,便道,“李公是何许人也?”

    “渊明归隐图是李公三年前所赠……”曹用果并没有正面回答夏祥的问题,他双手背在身后,站在渊明归隐图之前,一声轻叹,“夏郎君,依你之见,陶渊明归隐田园,是退出官场后的怡然陶醉,还是在困顿中的牢骚不平?”

    陶渊明的诗对唐及大夏的文人有极大的影响,有大夏第一才子之称的连车盛赞陶渊明“似大匠运斤,不见斧凿之痕”,并且做了几十篇和陶之诗,由此可见陶渊明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之高。

    曹殊隽心中焦虑,爹爹和夏祥不谈及他的大事,却闲谈起了陶渊明,怎不让他坐立不安,想要插嘴却又不敢,只好连连朝曹姝璃大使眼色。

    曹姝璃暗中朝曹殊隽悄悄摆手,示意他稍安勿躁。相比曹殊隽的急切,她淡定多了。并且她也看了出来,夏祥和爹爹看似在不着边际的闲谈,其实还是在围绕儒家的入世和道家的出世大做文章。

    也可以说,夏祥是在借渊明归隐图来和爹爹坐而论道。

    曹姝璃自认见多了青年才俊,不管是王爷之子的王子还是公侯之子的公子,于她而言,都并无不同,无论是王子的倨傲还是公子的自负,都不会让她怦然心动。哪怕对方真有超人一等的才学,满腹经纶口若悬河,在她眼中,却总有轻浮和卖弄之感。

    夏祥却不一样,他虽不及王子高贵公子华贵,却淡然若风从容如松。所谓君子比德于玉焉,温润而泽,仁也……夏祥周身上下有一股温润之气,脸上不时流露出的自信和洒脱,颇有一种将儒家的入世和道家的出世合二为一的中庸之道。

    听爹爹说过,一个人只有经历了浮沉和沧桑之后,才会自信和洒脱。曹姝璃暗中打量夏祥方正却又不失润泽的脸庞,忽然脸颊微烫心跳加快,怎的他认真的样子竟有让人心神荡漾的魅力?

    夏祥哪里知道曹姝璃敏感而多情的女儿心思,他心中正在设想李鼎善、宋超度和曹用果三人之间的关系,也在认真思量曹用果的发问。

    思忖片刻,夏祥心中便有了计较:“曹公,以我的浅见,陶渊明退隐田园,既不是退出官场后的怡然陶醉,也不是在困顿中的牢骚不平……”

    “此话怎讲?”曹用果讶然而惊,这个问题他问过不下十余人,每个人的看法不尽相同,每个人却都会选择其中之一作为观点来进行推论,夏祥全部否定,倒是少见。

    夏祥打开折扇,背到身后,微微一笑:“方才我在外面夜市之上,吃了一碗馄饨。卖馄饨的是一对夫妇,在外人眼中,二人每日忙碌,勉强饱腹,生活困顿而艰难。但在我看来,二人相濡以沫,结发为夫妻,恩爱两不疑,每日朝夕相处,比起长别离的夫妇,不知多了多少相伴的快乐。”

    曹殊隽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,冷哼一声:“明明说的是陶渊明,怎么扯到了卖馄饨的老汉老妇了?夏郎君,不要东扯西扯离题千里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莫急,听我慢慢道来。”夏祥手中折扇摇动几下,呵呵一笑,“李太白和杜子美一生奔波忙碌,却报国无门,还是为后世流下了传世诗篇。陶公辞官归隐,写出了‘悠然见南山’的名句。李商隐终其一生周旋在党争之中,仕途坎坷,郁郁寡欢,留下了大量的无题名诗。说来说去,不管是为官还是为民,或是寄情于山水归隐山林,无非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。只要心安,在江湖之远还是庙堂之高,又有什么不同?”

    曹殊隽原本一脸愤愤不平之色,夏祥的话一说完,他的脸色慢慢舒展开来,点头笑了。曹姝璃微微点头,流露出会心的笑意。曹用果手抚长须,默然不语,神色淡漠。

    “所以说,陶公归隐田园,是想寄情于山水纵情于田野,过随遇而安的岁月。”夏祥淡然而笑,至此他已经断定渊明归隐图必定是李鼎善所作,三年前李鼎善离京之时,赠与宋超度此图,可见当时李鼎善有归隐之心,宋超度却将此图转赠曹用果,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。

    “话虽如此,我却认为陶公的归隐,实在是无奈之举。若是朝堂政通人和,官场风气清明,陶公何必辞官而去?”曹用果微微摇头,心有戚戚焉。

    “哈哈……”夏祥突然放声大笑,笑声中颇有嘲讽和嘲笑之意,他双手抱肩,双眼望天,傲然而立。

    曹用果怫然变色,后退一步。曹姝璃秀眉紧簇,微露不悦。

    “笑什么?”曹殊隽也被夏祥放肆的笑声激怒,一把抓住夏祥的衣袖,“夏郎君,你受的是孔孟教化学的是道德文章,在别人家里长者面前,怎敢如此放肆?”

    “说得是。”夏祥退后一步,挣脱了曹殊隽的手,用眼神制止了萧五想要出手的举动,肃然正容地拱手一礼,“若是连别人的嘲笑都受不了,怎能成就大事?若是一遇到困难就辞官归隐,不是洒脱是避世是逃避!举世皆浊我独清,是清高。举世皆醉我独醒,是清醒。朝堂若是政通人和,官场风气若是清明,要我等还有何用?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,报效朝廷,无论福祸还是生死,岂能有趋利避害之心?锉其锐,解其纷,和其光,同其尘,才是大道。”

    一语说完,无人应声,一时房间安静无比。曹用果神色凝重,低头不语。曹姝璃若有所思,目光闪动。曹殊隽双手背在身上,来回走动不停。

    夏祥继续朗声说道:“所以我辈读书之人,若是一心报国,管他朝堂是否政通人和,只管挺身向前,哪怕是万丈悬崖刀山火海,虽死无悔。若是真心归隐田园,就做一个寄情山水的闲人,吟诗作画,怡然自乐。最怕的是既想报国又畏惧前路艰险,既想归隐田园又想随时听候朝廷召唤。如此左右为难,苦了自己坏了大事。曹三郎纵马离家出走,想到做到,是个真男儿。曹公,我有一句话,或对或错,姑且听之。三郎既然没有考取功名之心,有问道之志,又喜欢奇技淫巧,就不如随他性子,由他去,只要他心安自在,也是好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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